真没想到,四十多年后,我竟能与驼骨在街上邂逅相遇。
那天,我在公交站台候车,迎面过来一人,我无意中抬头一看,咦,有点面熟,对方也停步紧盯着我,短暂的注视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哎呀,是你呀,哎呀,是你呀这不是驼骨吗?我们的手就拉在一起了。虽然几十年没见,但容貌依旧可辩,只是变化较大:一双溜圆的牛眼,一笑就露出两个虎牙,但现中间的一个门牙已下岗了;脸皮松弛,额上横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中间的头发已稀疏可数,两边的花发倒蛮浓厚,背有点佝偻我们都很高兴,要知道,驼骨是我以前的伙伴,我们一起上过学,干过活,嬉笑打闹,逃票混车他很有意思,我印象也较深。他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还没老多少,我上次碰到xxx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还戴副眼镜,像个知识分子,现活得怎么样?我简略地告诉了他我的近况,他牛眼圆睁,大叫道;还是你混得好,那时在工厂上班,我们都累得驴狗子样,你动不动就到快活林(厂文宣队,我在里面乐队拉琴)去,又好玩,又不要上班,想不到你后来又到中学当老师了,真会混,你我又好气又好笑,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驼骨就是驼骨,几十年过去了还是那副德性:胸无点墨,口无遮拦。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上难道会白掉馅饼?你去混混看。我连忙把他拉到附近的一个小吃店,叫了两份砂钵汤,坐着边吃边聊,谈到过去往事,我们哈哈大笑。我问他的近况,他脸色一变,只说,没你好,俗话说,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看他的穿着神色,我隐隐猜到一点,果然,聊了很久后他才告诉我他早就下岗了,买断了工龄。由于在工厂干的是普工,没学到技术,只好在街头摆了一个服装地摊,后来又租了个街边小店面和老婆一起炒粉,卖肉饼汤等,赚几个小钱勉强度日。生了个儿子,又没多大出息,还总啃老,上次他激动起来,我连忙止住他的话头,安慰他,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平安就好,命运难测,或许你以后时来运转,发财也说不定,他苦笑了一下:借你吉言,但愿吧,我们重又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几个小时后,方才互道珍重告别。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人丛中,我有点感叹:岁月不饶人!想当年,我们在学校工厂时还满脸稚气,活蹦乱跳,可现在
至此,我的心绪又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和驼骨相处日子的许多往事逐渐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
他是我中学同班同学,驼骨是他的绰号,来源于文革武斗时期。当时社会上各种对立的群众组织为了夺权,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纷纷成立武斗小组,学校红卫兵就有血战到底,刺刀见红等;连女生也不爱红装爱武装,有红辣椒战斗队,黄椒辣战斗队等名称的娘子军,她们中有的一改过去文静的学生形象,身着当时流行的军衣或运动服,袖子卷得很高,操起武装皮带望下啪的一甩,尖声尖气地凶叫:我们造反派的脾气一时武斗成风,大打出手,先是用皮带,棍棒,后发展用枪,有多少无辜生命被打伤打残,甚至打死。那时流行着这样的说法;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坏人暴露自己,好人经受锻炼,坏人打坏人以毒攻毒。驼骨是刺刀见红的成员,有次他遭到另一派红卫兵组织武工队三人的围攻,被打倒在地,他的同伙闻讯赶来后本想送他去医院,但他爬起来后像鸭子抖水似地把身子抖了几抖,居然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同伙目瞪口呆,送此绰号,意为不怕打的骆驼骨头。后他带把尖刀,叫上同伙,找到对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话不说,他操起尖刀就朝一人的屁股猛刺过去
驼骨父母俱逝,由兄嫂照看。他读不进书,上课不很听讲,有时还打瞌睡、逃课去校外玩些劈甘蔗、打弹子等带有赌博性质的小游戏,考试成绩全班倒数,老师提到他就摇头,班主任经常找他哥哥,若不是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学校就要劝其退学。文革停课闹革命,他如鱼得水,因他家几代都苦大仇深,在那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年代,他成为班上第一批红卫兵,戴着红袖章忙得不亦乐乎批斗老师,给老师戴高帽、挂牌;去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同学家里抄家,有一次他们去抄家,除了把那家有所谓封,资,修烙印的花瓶,家具等砸个稀烂外,还把那家养的一条狗打死拖来学校剥皮吃了。后学校四个面向分配时,因他出身根红苗正,被直接分配到工厂,我因社会关系复杂被分配到劳改农场,几年后鬼使神差又被调到了驼骨所在的钢铁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我们又在一起了。
到厂后,我和些男生被分在烟熏火燎的车间抡大锤,推板车,浑身汗臭,驼骨干的活比我们轻松,他有点得意,总是嘻嘻哈哈,下班有时还偷鸡摸狗,我记得他曾洋洋得意,绘声绘色地对我们炫耀他如何偷附近村庄老乡的鸡吃,末了还说什么工农本是一家人,咱工人老大哥吃农民小兄弟个把鸡算什么,哈哈哈哈,我们哭笑不得。
有次我们中有位女生不知何事与一位女家属工争吵起来,那娘们无理争不过,竟恼羞成怒撒起泼来她拍着自己那肥大的屁股,唾沫四溅:你们吵什么,老娘的屁股比你们的脸都干净,还不想想你们是什么阶级。在那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那女生气得满脸煞白,这时驼骨牛眼圆睁,冲上去用手指着那娘们鼻子:什么你们,老子三代响当当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你算哪根葱呀?那娘们顿时蔫了,垂下头,小声嘟囔:我说她,又没说你
还有次车间搞联欢,他自告奋勇地上台京剧清唱,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选段,只见他紧瞪牛眼,动作怪模怪样,好像在练武术当中的擒拿手,当唱到甘洒热血写春秋这一句时,高亢的京腔他根本就唱不上,脸涨得通红,颈上青筋爆出,声嘶力竭地在狂叫,调都跑十万八千里了,最后那充满了自豪之情京剧夸张性的哈哈哈哈的笑声他笑得却像是鸭子在呱呱呱呱,逗得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直呼肚子疼,都说这家伙太搞笑,胆子太大。
高考恢复后,我经过努力,喜获文凭,被调入厂中学任教,从此与驼骨便无接触,一晃四十多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偶然相遇。人生易老,世事多变,但人到老年能与自己年轻时熟悉的伙伴相遇相谈相忆也是件快事。